大河传奇叙事诗，堂堂开幕！——关于《废都物语》

慢热

废都物语是一款非常慢热的游戏。游戏开头，并没有什么身穿黑衣的神秘人背对玩家，故作高深地说几句台词；也没有荒山野岭之中主角手持一把长剑，被身后一群身披甲胄的骑士追着到处跑。只有身为主角的你，在某个声音的召唤下，独自进入一个山洞。

之前提到过零之轨迹和碧之轨迹的慢热，但那是在各种游戏的范畴内比较，作为传统的RPG，自然遵循传统RPG的结构设计，有激战，有迷宫，有故事，有抒情，有好看的人物，有炫酷的技能动作。从这个角度来看，废都物语实在是异类：光标式的探索，大段的文字描述，辅以古旧风格的插画，对于玩家们尤其是习惯于切身操作感的玩家，想进入废都物语所描写的世界，实在是需要花一点时间的；但它的“热”的持续，也远远不是寻常RPG能比，玩二周目、三周目、四周目，甚至都能发现无数的新东西，就算之前看过的文本中，也能获得新的体会和感动。

废都物语是日本制作者枯草章吉使用 RPG Maker 2000 独自完成的。这是一位非常神秘的作者，没有blog，也很少能找到关于他的信息，只有一份访谈，以及他在废都物语之前，创作的TRPG规则书，大河物语。而大河物语构造的世界观，同样是废都物语故事发生的世界。有人说，作者在跑团时，遇到了种种不顺心的事情（参见游戏内附加内容），于是转而制作了这样一款颇有TRPG风格的游戏。不论是否真的借着这股冲动，总之作者从 RPG Maker 2000 刚出现时开始制作，经历了XP和VX这些新版本的出现，直到2008年最终把作品完成。真可算得上是慢工出细活。再加上深厚的功底，废都物语这部神作就诞生了。这漫长的制作过程，和游戏那慢而稳重的节奏隐隐照应，同时也撑起了无数线索交织而成的故事世界。

没有错，废都物语是少数几部我毫不迟疑地称为神作的游戏作品之一。它用平缓的节奏高歌热烈的感情，用传统的回合制战斗勾勒精巧的数值；它从千百年的众多神话故事而生，沿着无数人走过的古老道路，却穿过时空，穿过文明，来到罕有人至的宇宙至高之处，而后又往下看去，世代更迭，信仰轮转，种族兴替，尽在于此。

“……你的名字，我已经忘记了。”

冒险：机制与系统

一张桌子，几个人，一堆纸笔，几个骰子。这是许多人所熟悉的TRPG游戏场景。由玩家所操纵的游戏角色，在主持人所构建的游戏空间中，或是斩杀敌人，或是盗取财宝，或是拯救弱小，或是密谋计划，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和世界互动着。

但是，在废都物语的附加内容中，我们却看到玩家理念上的矛盾冲突。有些玩家相信“玩TRPG又不是编故事，在各种状况中找出最佳的攻略方法才是正确玩法”，他们精通规则，善于选择最优策略；而另一些玩家秉持“TRPG玩的是由几个人即兴扮演角色而创作故事的乐趣才对”，他们扮演的骑士能不顾自身安危，在听到少女呼救时毫不犹豫挺身而出。

“把两种想法折中一下吧。”剧中的GM这样表示道。而具体到废都物语，那就远不是折中的事了。作者硬生生地用大量的文字和关卡设计，丝毫不取巧，堂堂正正地建造起巨大的地下世界。而后，不同的故事，不同的角色，不同的历程，就在这样的世界中得以显现。专注数值的玩家，能够针对不同敌人的特点进行布局和权衡；而率性而为的玩家，也可以在大量的选项中选择自己的喜好，随之而来的生动剧情也让人觉得值了。

为了展示如此多的内容，废都物语也没有采用传统RPG“跑地图”的模式。刚进入一张地图时，只有入口处闪着几个光点表示此处可以探索，周围都笼罩在白色的遮盖中。随着探索的深入，越来越多的点开启，直到最后整一层洞窟呈现在你我面前。但那才只是开始，继续向下行走，更大的地下世界才渐渐揭开它神秘的面纱。

众所周知，逐渐揭开一片未知，进入从未到过的区域，体现了一种“探索”的乐趣。在这背后还有个耐人寻味的小细节：在不同的游戏中，采用此类“迷雾”或“地图探索”的效果是不同的。在一些潜入类游戏，或是SRPG中，紧闭的房门、黑暗的房间给人以紧张和新鲜感，让未知的宝物或敌人给玩家以新奇；在desktop dungeons甚至魔塔中，探索的设定更多是数值上的压力，每进入一个新区域，就有更多内容要被纳入数值考虑的范畴（desktop dungeons还活用了地图探索，结合了回复功能）。更古老的roguelike或TRPG中，同样充斥这样的探索乐趣。万千种探索，它们共同之处在哪儿？

我试图寻找“探索乐趣”的秘密所在，发现玩家要获得探索乐趣，就需要在玩的过程中不断获得新的信息。这信息包括人物对白、游戏机制、画面效果等等。比如，打开一扇门，发现一些金钱，会获得一些探索的乐趣，但久而久之，如果发现打开一扇门，不是金钱或武器，就是敌人，于是对游戏机制上的探索乐趣就逐渐减弱。假如在探索过程中，还得不到特别新奇的装备，那就更会对探索过程丧失信心。

换个角度说，玩家不仅是探索，整个玩游戏的过程都可以是获得信息的过程。只不过，获得信息可以分为主动和被动的不同倾向。偏向被动一些的，比如RPG中的任务，比如ACT和STG中的闯关。至于探索，毫无疑问是偏向主动的那个。说到这里，不禁想到TRPG也有两类玩家。有些玩家特别热衷于探索世界、了解信息，以及构思一些奇妙计划；另一些玩家喜欢找到一个类似“主线任务”的东西，然后在命运潮流的推动下踏上自己的旅途。巧合的是我所见过的美系TRPG模组，经常建立在开放世界，里面存在着若干重要人物，发生着一些事件；而日系的模组，更像交互小说，有着“剧情线”和“结局分支”。这里面如果有什么关系，大概是超出我探知能力的了。

废都物语虽然出自日本制作者之手，但继承了TRPG中最为久远的传承。地图的探索性，也只是传承中的一部分。大量的分支和事件选项，也已超过“创意”的水准，成为游戏的“骨架”和“肉体”。具体故事的构思和编排精彩在何处，主要在下面一个章节里讨论。另外，废都物语还继承了TRPG中十分喜闻乐见的机制——检定。

在TRPG中，玩家扮演的角色想要躲避敌人的巡视，或读懂古书上的字，或推动一块巨石，或打开精巧的门锁，进行这些“带有难度”的行为时，就要进行对应的检定。检定过程，就是投掷骰子，看投掷的值和某个目标值的大小关系，来决定行为有没有成功。比如，DND规则中的检定，是投20面骰子，加上修正值（比如力量修正值），如果超过了目标值表示行为成功，否则就失败。而COC规则中反而是投掷越小越意味着成功，如果投掷超出了自己的能力值则代表失败。

废都物语的人物有六大探索技能，为敏捷、生存术、盗贼技艺、危险感知、腕力、古代知识。这些能力的使用，除了在特殊的地方作为“凭证”（比如有生存术才能在野外过夜、有腕力才能伐木等），在更多的地方，作为类似“检定”的方式使用。比如打开一扇门，普通人有A%的开锁概率，假如失败，则有可能触动机关受到伤害。在点亮了油灯照亮环境后，概率能得到微小的提升。而对于盗贼技艺的使用者，则能够提升到(A+50)%的开锁概率。包括在敌人面前隐藏身姿、躲开敌人弓弩的袭击等等行为，都具有类似的过程。之所以把废都物语中的这些和TRPG的检定相连，不仅由于都采用概率的方式，更由于这是一种贯穿游戏始终的设计。

细腻而丰富的世界，海量的选项，加上检定系统，废都物语带来的游戏体验足够TRPG了。就算敌人设计得普通一些，数值设定得粗糙一些，它也能算是一部良作。但废都物语不仅不满足于数值的合理与战斗节奏的舒适，更往前又走了一步。关于这一步，就不再是机制与系统的范畴，而是进入故事与叙述的世界之中。

神话：故事与叙述

玩RPG，我们已经习惯了每一个敌人有抵抗的属性，或弱点的属性。骷髅怕火，火精灵怕水，也能从外形上看出，一目了然。但对于身披黑色斗篷的魔将，惧怕着什么属性呢。废都物语的世界中，流传着众多传说，有传说提到某位传奇人物，描述了他的一生，并提到他所受的诅咒，会死于某种特定的命运。于是在游戏中，玩家遇到了这位boss，其他的攻击对他丝毫没有效果。这时候，就是玩家利用那本书中的内容，送他走上最后归宿的时候了。

对于废都物语的故事，就从这些典籍开始说。游戏过程中，能够收集一些神话、传说、典籍等资料。诸神和人类的历史，尽数记载于其中。神妙之处在于，这些资料并不只是把信息展示出来。不同的资料，会以不同的口吻和方式，讲述特定视角中的一段故事。比如，给小孩子看的童话故事中对各种意象的形象化描写，口耳相传的民间故事中充满的浪漫与温柔，古代史官在对时代的叙述中蕴含的春秋笔法。

由此观之，废都物语在表现背景时候，已经超越了“书写”，更称得上是“编织”。所有的文献，所有的人物，所有的痕迹，古代的，现代的，人间的，神灵的，相互交错，在大河流淌的土地上，编织起无比宏伟的人类历史，叙述着人类如何从用河泥筑城的小小种族，发展出辉煌灿烂的文明，又如何被时间长河席卷着流沙掩埋，深眠于地下。

编织世界所用的丝线，不止有文字典籍，更有人们的一言一行。主角的队友们，不仅在探索时发表些感想，互相对话卖萌，许多人的身世更是深不可测。镇子里的平民，酒馆里的骑士，既是普通人，也是身处在特殊时代里的人。人们的每一句话，似乎都印证着时局的变化。一个NPC偶然提到的一件事，几乎都有故事隐藏在后。寻常作品中，往往为了人物的丰满而牺牲了故事走向的逻辑性，或是为了大背景的刻画而牺牲了人物的自我。既有人物自身的生动，又有对环境的表现，只有超越常人的兼备宏大与敏锐的视角，以及非一般的笔力，才能写就。

在我看来，废都物语超越良作，进阶神作的关键，就在于文本编写的丰富和高超，造就这一切的，是作者那深不可测的内心世界。最开始，我以为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就能做出废都物语这些自由的探索要素；后来，渐渐觉得开放式的游戏世界，对于文本统筹的能力，甚至堪比长篇小说；再之后，我从废都物语里看到了罗马君权，看到了文艺复兴，深感只有深厚的历史底蕴和广博见闻才能写出这样的剧本；直到我从废都物语里看到了希腊北欧诸神，看到了克苏鲁神话，看到了柏拉图，看到了荣格，终于拜服在制作者枯草章吉的脚下。如果说先有了大河物语的TRPG世界观才有废都物语，可算是厚积薄发，那如此深厚的底蕴，如此丰富的积累，何止厚积薄发，简直是高山仰止。

因此，如果在废都物语里发现有什么地方有联系，请不要简单归结为巧合。因为很可能在下一秒，就有另一段文字印证这样的联系，而它们背后，有着什么更大的东西作为一切的主导。具体有什么样的精妙例子，就不在此处剧透了。

我试图探究废都物语的剧本特点在哪里。它的故事新奇吗？不，甚至比一切老套的故事还老套。因为它诞生于世界各地无数民族的传说和历史中，它的故事在人们之间传颂了一遍又一遍。与此同时，它也是各种经典故事的展览馆。里面随意一个人物，都足够引出一篇童话，或一篇传奇，但在巨大的框架之下，这些故事，就如空中星辰，随着天球而转过，只在人们的脑海中，留下属于过去的痕迹。它的角色不同寻常吗？从外观形象上看，角色寻常得不能再寻常，就算现在的JRPG范围内，新设定也层出不穷，废都物语的角色相比就传统得甚至有些古风。但角色确实不寻常，每个角色都有真正属于自己的观念，都有过去和未来，都有足够的对白来撑起自己的形象，不仅是剧情中必然经过的对白，还有偶尔出现的小段对白，让角色格外的真实与可爱。它的物件设定、敌人设定吸引人吗？一般的物品，也比较普通，一看就能了解特点的程度，最多也是和其他作品一样，在若干样物品和敌人中玩玩梗，吐槽吐槽其他作品。但对于有些特殊的东西，和故事其他要素，如人物，如典籍，如剧情，联系可谓千丝万缕，如果单独抽出来，也是一个足够震撼的史诗故事。

这也正是我最为崇敬作者枯草章吉的地方，也是上面所谓的“不取巧”。废都物语里的政治和宗教，已不是许多RPG中为塑造人物方便，强行加上的所谓斗争。同样，废都物语里的典籍和故事，也不只是为了增添趣味，而随意加上的故事。一切的一切，都是游戏世界的组成部分，都被连接到巨大的系统，让人仰望和叹服。

本来想写更为具体的，有关游戏剧情的例子。但对废都物语这样的作品，实在不忍剧透。并且，如此详尽生动的作品，每个人窥视其中，都能看到自己的一面映像，这也远不是几句话所能描述。

梦醒：制作与评价

从游戏世界中出来，我想，作为一个制作者，能从废都物语中学到什么。它给我以最大的提醒，是游戏的质量来源于制作者的水平。看上去这是个很朴素的真理，但我经常会忘记它，很多其他制作者也会忽略它的存在。我们总是想找到捷径，在所谓“有限的资源”上，做出所谓“好作品”。但如果什么都没有，何谈做出好游戏呢。游戏和任何其他事情都一样，水平才是决定因素，取巧、寻找捷径，甚至为具体的游戏而努力，都可能不是决定的要素。虽然在很久以前，就在努力克制自己想要做出成品的愿望，但这还不够。为了提高水平而努力，在自己内心积累足够多的东西，再进行制作，才是比较好的方法吧。

至少对于我这个“古典主义者”来说。

而对于废都物语之前没有提到的一些方面的评价，在下面列出来。也许对于有些玩家，这些是决定性的因素，不管如何还是希望大家能感受一下这部作品。

不足：

画风不太符合流行审美，但希望不喜欢画面的玩家能够克服，感受故事之美。

部分细节的小bug，但这有些吹毛求疵了，考虑到巨大的设计量几乎已经达到完善。

优点补充：

人物的互动很多，形成了丰富的潜在CP（？）。

提供了核心数值向RPG玩家的挑战空间。

音乐配合得恰到好处，和文字相辅相成，无比动人。

汉化者卷公十分用心，把大量难以直译的内容都在意思上表达出来了。

“……世界哟。原来余是爱着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