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写了文章 发布于 2022-09-26 04:33:46
薇拉 WILLA 斯蒂芬·金 著 @热的路面 翻译 (早年翻译版本,未校对)
《薇拉》 ( Willa )是斯蒂芬·金所著短篇小说,首次发表于 2006 年 12 月份《花花公子》( Playboy )杂志。后收录在 2008 年出 版的短篇小说集“ Just After Sunset ”中。
声明:《薇拉》的中文内容为本人原创翻译,仅作个人英语学 习用。原文著作权归原作者所有,任何使用《薇拉》中文内容 造成侵权行为的,责任由使用者自行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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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明摆在眼前,你却视而不见。她曾如是说。这嘲讽并非空穴来风,他承认,可也并非绝对。有时,他也能明察秋毫。这不,正当夕阳渐没于风河山脉,只剩后一缕橙色余辉时,大卫环顾火车站,发现薇拉不见了。不能妄下定论,他的理智试图说服自己,但胃里沉甸甸的感觉明确表示:薇拉真的走了。
大卫去找兰德,对薇拉抱有好感的一位乘客。薇拉一度大骂美铁公司的人全是吃干饭的,竟然把他们一车人就这样丢下不管,只有兰德声援她骂得好。其余的人则根本不在乎,听天由命。“有霉饼干的味道!”海伦·帕默在大卫经过时冲他大喊道。她窝在角落一张长椅里,一如既往——不管到哪儿她都要找个地儿坐下。来自莱茵哈特的一位女士正在照看海伦,让疲惫不堪的海伦丈夫得以暂时休息。她给了大卫一个微笑。“你看见薇拉了吗?”大卫问道。莱茵哈特女士仍微笑着,摇了摇头。“我们晚饭吃鱼啦!”帕默夫人突然大叫。她凹陷的太阳穴上突出的静脉血管上下跳动。有几个人听到叫声四下张望。“一坡未皮一坡又起!”“嘘,海伦,”莱茵哈特女士安慰道。她的名字可能叫萨莉,大卫心想,但又不敢肯定,因为这年头取名萨莉的人太少。安柏、艾什莉,或是蒂芬妮这些名字才是主流。说起来,薇拉也算是个非主流的名字呢——想到这,大卫的胃里又沉了一下。“饼干味儿!”海伦嚷道。“成堆发霉臭饼干!”亨利·兰德坐在站台钟下的长椅上,环抱着妻子。他看到大卫,没等他发问就摇头道:“她不在这儿。抱歉。往好里想,可能是去镇里了。要往坏里想,就是自己开溜了。”说着,兰德做了个搭便车的手势。大卫不相信他的未婚妻会不告而别,独自搭车西去——这想法太疯狂——但也足以肯定,薇拉已离**站。其实早在之前清点人数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了。曾在某本旧书,或某首诗里读到的描写冬天的句子浮上心头:空芜恨,心留痕。这座车站只是一条狭长的木制站台。站台的一端,有人在漫无目的地闲逛,有人则在荧光灯下的长椅上干坐着。坐着的人,全都耷拉着肩膀,场景传达的信息显而易见:大家都在等着有人来拨乱反正,让中断的旅途得以恢复正常。可怀俄明州克罗哈特春泉镇这种穷乡僻壤,实在是人迹罕至。“你千万别去追她,大卫,”露丝·兰德说道。“天黑了,外头有动物出没。不光是土狗什么的,那个卖书的瘸子说在铁轨对面见到了几头狼,就在货物堆附近。”“毕格斯,”亨利说。“他的名字。”“他叫什么关我什么事,”露丝说。“关键是,大卫,我们已经身处真正的荒郊野外了。”“可万一她被——”“她走的时候,天还大亮着,”亨利·兰德接道,说得好像光天化日之下,狼(或熊)就不会攻击落单女性似的。是真是假大卫也不清楚,他又不是野生动物专家,只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投资银行家而已。“那万一有火车来接应我们,她又不在可怎么办?”大卫的疑虑没有激起兰德夫妇的任何反应。用近流行于芝加哥银行业的一句术语来形容就是:不具刺激效应。亨利扬起眉毛,反问道:“要是你俩都没赶上火车,你觉得情况是更好还是更糟?”要是都没赶上,那就一起搭长途汽车,要不就等下一趟火车好了。亨利和露丝肯定也会做同样打算。不过也说不准。大卫看着他们,突然领悟到一个事实——一直就摆在眼前的事实——他们厌倦了,厌倦当下被困于西部荒野的这种境遇。谁还有功夫关心薇拉?就算她在茫茫大平原上消失无踪,除了他大卫·桑德森,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在意的。况且有些人已经明显表现出对薇拉怀有不满。那个叫乌苏拉·戴维斯的贱人就曾对大卫说,如果薇拉的母亲生她的时候没把“把儿”弄丢了,“一切就圆满了。”“我要去镇里找她,”大卫说。亨利叹了口气。“孩子,别做傻事。”“她留在克罗哈特春泉镇,我一个人去旧金山,还怎么结婚啊?”大卫试着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道。达德利恰好经过。大卫不清楚达德利是他的姓还是名,只知道他是史泰博办公用品公司的行政人员,正前往密苏拉参加一个区域会议。达德利一直表现温和,所以当他在逐渐笼罩的夜幕中,突然爆发出驴叫似的大笑时,众人都吃了一惊。“如果火车来了你们没赶上,”他说,“那就找个当地治安官,就地拜堂好了。等回到东部,就可以跟你的朋友说,你们举办了一次正宗西部风格的婚礼。咿嗬,伙计!”“别去,”亨利说,“我们不会在这里困太久的。”“那我就该不管她吗?真是扯淡。”没等兰德夫妇回答,大卫就走开了。乔治娅·安德烈森坐在旁边的长椅上,望着自己的女儿。帕米·安德烈森身穿一件红色户外服,正在脏兮兮的瓷砖地面上玩跳房子游戏,一副精力充沛的样子。大卫回想起,自从火车脱轨,把他们一行人像无人认领的包裹一样抛弃在风河枢纽站以来,这孩子好像还没睡过觉呢。慢着,也许有一次,枕在她妈妈腿上睡的?实在记不清了,因为从理性角度,大卫认为五岁大的小孩应该很爱睡觉才对,所以有可能是大脑无中生有的印象。小帕米把方瓷砖当作跳房子游戏的格子,雀跃地从一块瓷砖跳到另一块瓷砖。红色户外服的下摆在膝盖上翻动着。“有个男生,名叫丹尼,”帕米用单一的调子唱着跳房子歌。歌声令大卫的牙根莫名作痛。“脚下一拌,摔了屁屁。有个男生,名叫大卫;脚底一软,扭了后背。”她一指大卫,咯咯笑起来。“帕米,不许,”乔治娅·安德烈森说道。她向大卫笑了笑,同时把垂向脸颊的头发捋回。大卫从她这个姿势里明显看出了厌倦,思忖道:带着这个精力旺盛的小帕米,她可有得捱了,偏偏安德烈森先生又不知所踪。“你看见薇拉了吗?”他问道。“走了,”她指向一道门说,门上方的标示牌写着:“摆渡车,出租车,酒店预定免费电话”。
毕格斯一瘸一拐向大卫走来:“奉劝你别出车站大门,除非手上有支大威力步枪。外头有狼。我亲眼所见。”
“有个女生,名叫薇拉,”帕米唱道。“犯了头疼,该吃药啦。”唱完自己倒在地上又笑又叫。
卖书的毕格斯没等大卫回应,又一瘸一拐地走回了站台的远端。他那被拉得细长的身影,在经过荧光吊灯时变短,接着又逐渐拉长。
菲尔·帕默倚靠在摆渡车和出租车标示牌下方的门道里。他是个退休保险员,和妻子一起去波特兰。他们原计划是到小儿子儿媳家住上一阵儿,但帕默对大卫和薇拉悄悄透露,海伦这次可能是一去不回了。她罹患癌症和老年痴呆。薇拉管这叫“一拖二”,大卫责怪她这样讲有些无情,薇拉看着大卫,欲言又止,后只摇了摇头。
这时帕默一如既往问大卫:“嘿,杂种——有烟吗?”
大卫,亦如往常,答道:“我不抽烟,帕默先生。”
帕默结尾道:“只是考验你一下,小子。”
当大卫步出车站,踏上换乘摆渡车的水泥站台时,帕默眉头一皱:“三思啊,年轻朋友。”
有只动物——也许是条大狗,也许不是——在火车站另一侧嚎叫了一嗓子。那边的狗尾草和灌木已经长得高出了轨道。又一声嚎叫随后加入进来,然后一齐淡出合唱。
“懂我的意思了吧,小软糖?”帕默微笑道,就好像嚎叫声是他用戏法召唤出来,以证明自己的观点似的。
大卫转过身,任刺骨寒风掀动着他的短夹克,继续迈下台阶。他走得很快,不给自己改变主意的机会。第一步艰难,但那之后,他脑子里想到的就只有薇拉。
“大卫,”帕默叫他,这回不再耍贫嘴了。“别去!”
“为什么?她都去了。再说,狼在那边。”大卫伸拇指甩过肩膀。“如果真是狼的话。”
“当然是狼。也对,它们不一定会追你——我想每年这个时候它们还没饿到那个份儿上。但就因为她离不开灯红酒绿的生活,导致你们两人都困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天知道还要等多久,不值得。”
“看来你还是没明白——她是我女朋友。”
“我实话跟你说,你可别不爱听,朋友:如果她真当自己是你女朋友,就不该自己离开。你说呢?”
有那么一会儿,大卫无言以对,因为他自己也不知该做何想法。可能正是由于他经常对明摆在眼前的事实视而不见吧。薇拉就曾如是说。后,他终于转身直面台阶上倚靠在门道的菲尔·帕默,说:“又不是你的未婚妻被困在鸟不拉屎的地方。这就是我的回答。”
帕默叹气道:“真恨不得有一头瘦不拉叽的灰狼在你那白领屁股上咬一口,没准儿能让你清醒些呢。小薇拉·斯图尔特除了自己谁都不在乎,人人都看出来了,就你没有。”
“我要是路过二十四小时超市,要给你带包香烟吗?”
“妈的还用问!”帕默回答。然后,当大卫正要走进写着“出租车专用,禁止**”的路面标示区时,他又喊道:“大卫!”
大卫回身。
“下一班摆渡车到明天才有,这离镇子有三英里远。后面墙上公告栏写的。你来回就是六英里。步行要花两个小时,还不算你找她要花的时间。”
大卫举手示意听见了,便继续前进。从山脉上刮来的风很冷,大卫却很享受冷风吹动衣服,拂过头发的感觉。一开始,他还小心翼翼关注狼的踪影,不断扫视马路两侧,但一头都没看到,于是思绪渐渐转向了薇拉。话说回来,自从他们第二次或是第三次见面后,他的心思就很少离开过薇拉了。
她离不开灯红酒绿的生活,关于这一点,帕默说得没错,但说她除了自己谁都不在乎,大卫就不能赞同了。其实,她只是厌倦了,厌倦跟一群怨天尤人的老家伙待在一起干等,听他们不停地抱怨这个要晚了,那个要迟了什么的。远方那座小镇其实并无特别之处,关键是对薇拉来说,不管什么时候,好玩儿才重要。为这一点,即使真的错过来救援的美铁列车,她也不在乎。
可她能上哪儿找乐子去呢?
别指望克罗哈特春泉镇会有所谓的夜店,这点大卫毋庸置疑,因为连这儿的火车站都只不过是个绿长条棚子,侧墙上用红、白、蓝色油漆涂写着“怀俄明州”,及其别名“平等州”
,仅此而已。没有夜店,没有舞厅,酒吧倒一定会有,薇拉应该就在某家酒吧里。没乐事儿,就喝酒呗。
夜幕更深了,漫天星光由东到西铺展开来,令夜空犹如一块镶嵌了亮片的毯子。半月从两座山峰之间升起,月色仿佛病房的灯光,照亮了大卫脚下这条高速公路及两侧的开阔地带。在火车站,风掠过屋檐时会发出响亮的哨音,但在这里,气流没了干扰振动,发出的是空荡、陌生的嗡鸣。这声音令大卫想起了帕米·安德烈森唱的跳房子歌。
他边走边竖着耳朵听身后的动静,不想错过火车的到来。在风声停歇的片刻,他听见了声音,但不是火车的,而是距离很近的“卡塔-卡塔-卡塔”。他转过身,只见一头狼站在26号公路斑驳的超车道上,离他大约二十步远。这头狼壮如牛犊,厚密的皮毛好像俄罗斯雪帽。在星光下,它的毛看似黑色,两眼浑浊发黄。狼发现大卫望着它,也停下脚步。它咧着大嘴,喘着粗气,发出的声响犹如小型引擎。
没时间害怕。大卫上前一步,一边拍手一边大吼:“走开!快走开!”狼转身便逃,同时还在26号公路上留下一泡热腾腾的大便。大卫乐坏了,咧嘴想笑又不敢笑出声——怕触了霉头。他是既后怕,又觉得这事儿好笑。他考虑干脆改名叫“狼见怕”好了,对一名投行家来说这可真是个响当当的酷名字。
后他还是笑了出来——实在憋不住啊——然后继续向克罗哈特春泉镇进发。这回他不仅边走边扫视马路两侧,还时时关注身后的动静,不过狼再没出现。大卫已做好随时听见火车进站汽笛的准备。到时,他们将清理出轨列车的残骸,让轨道交通恢复正常,等候在车站的众人——帕默夫妇,兰德夫妇,瘸腿的毕格斯,跳房子的帕米,和其他所有人——也将重返旅途。
好吧,那又怎样?反正美铁仍会把他俩的行李运到旧金山——这点事总不会再出差错吧。然后他和薇拉就去搭长途汽车。灰狗业务早就普及到怀俄明了。
走着走着,大卫看见一只空百威啤酒罐,踢了一会儿。后踢偏了,啤酒罐飞进灌木丛。就在考虑要去捡回来,还是算了的时候,他隐约听到了音乐:有贝司,还有踏板电子吉他特有的哀鸣——这种乐器的声音在他听来总觉得像机器在哭泣,即使演奏欢快的曲子也一样。
她一定在那里,听着音乐。不是因为那是近的有音乐表演的地方,而是因为那里合她口味。大卫把握十足。于是他不再理会啤酒罐,径直向着踏板电子吉他的声音走去,运动鞋扬起阵阵尘土随风飘散。又传来一阵鼓点,随即一盏箭头形状的红色霓虹灯映入眼帘,霓虹灯上方的店牌只有两个字:“26”。哈,有何不可?26号公路嘛,一家路边小酒馆取这名字恰如其分了。
酒吧有两块***,门前那块铺设过,停满了皮卡和小轿车,大都是开了五年以上的国产车。左侧那块***则是沙砾路面,在明亮的钠光路灯下,停列的都是长途运输半拖挂车。在这里,大卫能分辨出主音吉他奏出的旋律了,同时也看清了酒吧门上的招牌:“脱轨乐队专场仅此一晚入场费5元”。
“脱轨乐队”,他玩味着。她还真会挑地方啊。大卫钱包里正好有张五元钞票,26酒吧的门厅却没人。一进门厅,就是个很大的硬木地板舞池,挤满了成双成对的人,大都身穿牛仔裤,脚踏牛仔靴,伴随乐队卖力献唱的《虚度的岁月》,手抓彼此的臀部摇摆着。音响很吵,歌曲很伤感,唱得嘛——以大卫·桑德森的水准来看——也全在调上。鼻腔里充斥了啤酒、汗水、止汗液和平价香水的味道,浓郁呛人。笑声、谈话声,还有舞池角落不知谁随意喊的“咿嗬”,令大卫瞬间产生错觉——每当处于人生转折点,他总会一遍又一遍做相似的梦:梦见参加重要考试却毫无准备,在公共场合发现自己赤身裸体,从高处坠落,或身在陌生的城市,奔向某个命运攸关的目的地——就在此刻,酒吧里的种种声音仿佛又令大卫置身于那些梦中。大卫本打算省了那五块钱,但想了想还是探身把钱扔在了售票间的桌子上。那桌上除了一本丹尼尔·斯蒂尔的平装书,一包放在书上的好彩香烟外,空空如也。然后他走进拥挤的舞池。脱轨乐队开始演奏一首快节奏的歌曲,跳舞的年轻人也像打了鸡血似的随着乐曲扭动起来。大卫左手边,二十来个年长些的人则排成两个圈跳起环舞。他再仔细一看,发现原来只有一组圆圈而已。对面的墙其实是面大镜子,使舞池看起来大了一倍。有人摔碎了酒杯。“哥们儿,要赔哦!”正好脱轨乐队演奏到一个间断,主唱趁机喊了一句。跳舞的人群立即为主唱的机智报以掌声。这气氛让大卫充分了解到,现场此刻恰逢酒正酣时。马蹄型吧台上方,悬吊着一盏模仿风河山脉造型的霓虹灯,灯光是红、白、蓝相间;在怀俄明州,人们似乎特别钟爱这三种颜色。中间的三色霓虹灯管拼成一句话:“伙计,这里是上帝的国度”。这句话左边是百威啤酒商标,右边是银子弹啤酒商标。等酒的客人在吧台前排了四层。三名白衬衫红马甲的调酒师上下翻飞地摆弄着调酒器,就像耍转轮手枪一样。这场子可真不小——足有500人在畅饮狂欢——但大卫胸有成竹,确信一定能找到薇拉。“我有好运傍身,”他一边心里念叨着,一边从舞池一角杀入人群。期间他自己都几乎翩翩起舞,只为了闪避一对对忘情舞动的男女牛仔。越过吧台,在舞池另一侧光线较暗的角落,有列高靠背雅座。酒客四人一组坐满了大部分雅座隔间,墙面上的镜子把每组畅饮扎啤的四人派对映成了八人。只有一个未满员的隔间,独自坐在那里的正是薇拉。她穿着高领印花连衣裙,在这人人身着李维斯牛仔、粗布短裙和珍珠纽扣衬衫的地方,显得独树一帜。她也没要酒饮或小吃——面前的桌上空无一物。起先她没看见大卫,只专注于跳舞的人群,表情兴奋,嘴角现出深深的酒窝。她显得那样遥不可及,却令大卫无比着迷。那是嫣然欲笑的薇拉。“嗨,大卫,”大卫刚来到薇拉身边坐下,她便说道。“我正盼着你来呢。就知道你会来。乐队不错吧?音响好大!”薇拉几乎是在大喊,大卫也仅能勉强听清,但看得出她很享受。话一说完,她又转过头继续看向跳舞人群。
“是不错,挺好,”大卫说。一切顺利。但同时,他不得不强按住心头再度涌起的焦虑。既然找到了薇拉,大卫又开始担心起他们可能会错过该死的救援火车。“主唱听起来好像巴克·欧文斯。”
“是吗?”薇拉微笑看他。“巴克·欧文斯是谁?”
“无所谓啦。我们该回车站了,除非你还想在这里多困上一天。”
“那样也不坏啊。我挺喜欢这地——哇,当心!”
一只玻璃杯从舞池上方飞过,划出一条曲线,在舞台灯光下短暂折射出绿色与金色光芒,然后摔碎于舞池某处。有人欢呼鼓掌——薇拉也在鼓掌——大卫看到两名肌肉男正冲向疑似飞弹发射现场,两人都身穿T恤,T恤上分别印着“安全”和“宁静”。
“这种地方在夜里十一点之前至少会上演四起***斗殴,”大卫说道,“等到了后一轮酒,通常就是室内大乱斗啦。”
薇拉大笑,手指比作枪管指着大卫说:“好哎!我想看!”
“可我想咱俩回去,”他说道。“你喜欢的话,旧金山也有这种酒吧,我会带你去。我保证。”
薇拉撅起下嘴唇,浅金色的头发向后一甩,说:“那就不一样了。完全不同,你知道的。在旧金山,他们喝的没准儿是……叫什么来着……长寿啤酒。”
大卫被逗乐了。他想象一个名字叫“狼见怕”的投行家喝长寿啤酒的样子,太不和谐了。但笑归笑,他依然焦虑;其实笑得出来本身就是因为焦虑吧?
“稍事休息,马上回来,”乐队主唱抹了把额头说道。“各位喝好啊,还有别忘了——我是托尼·维兰纽瓦,我们是脱轨乐队。”
“我们也该换上水晶鞋回去了,”大卫说着牵起薇拉的手,滑出隔间。但薇拉没有起身,却也没放开手,于是大卫又坐了回去,同时心生一阵恐慌。他心想,现在总算知道上钩的鱼甩不掉鱼钩时的感觉是怎样的了,嘴里牢牢地刺着鱼钩的鲑鱼先生将被拖上岸边,做后的垂死挣扎。薇拉用她那双带有致命杀伤力的蓝眼睛看着他,嘴角泛着酒窝:嫣然欲笑的薇拉,未来的妻子薇拉,喜欢早晨看小说,夜晚读诗歌,认为电视新闻是……她怎么说的来着?“昙花一现”的薇拉。
“你看我们,”她边说边转头看向一旁。
大卫望向他们左手边的镜子墙面。镜子里,他看到了一对年轻美妙的恋人,他们来自东海岸,被困在怀俄明。穿着印花裙装的薇拉,看起来比大卫精神许多,不过话说回来,无论什么时候她都比大卫更有神采。大卫的目光从镜中的薇拉转向真实的薇拉,脸上露出询问的表情。
“不,再看,”薇拉说。酒窝还在,但她的态度认真了起来——在狂欢气氛中,这是她能表现出的严肃的态度了。“想想我对你说过的话。”
大卫差点脱口而出,说你对我说过很多话,我全都记在心上呢,但这种回答只是恋人之间的甜言蜜语,好听,却毫无建树。而且,他心里也清楚薇拉指的是哪句话,所以,一句话没说,他再次看向镜子。这次他真的用心看了,镜子里没有人影。他看到的只是26酒吧里一个空空的雅座隔间。大卫转头对着薇拉,瞠目结舌……却丝毫不觉意外。
“你就没想过,一个漂亮姑娘独自一人坐在这里,怎么会没人搭讪呢?”
大卫摇头。他没想过。有好多事情他之前都未曾好好想过,比如:他上次吃东西或喝水是什么时候?或者现在是几点钟,上次白天是多久以前的事?他甚至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快线列车脱轨,然后阴差阳错和薇拉来到这里,欣赏某支西部乡村乐队的演出,乐队名叫——
“我踢了啤酒罐,”他突然想起,“来的路上,我踢了一个啤酒罐。”
“没错,”薇拉说,“你开始也在镜子里看到了我们呀,不是吗?感知并不代表真实,但结合了期望的感知呢?”她眨眨眼,靠向大卫,吻在他脸颊上。她的胸部紧贴着大卫胳膊,感觉很美好——真切的身体触感。“可怜的大卫。我很抱歉。但你能来真的好勇敢。其实我以为你不会来的,这是真话。”
“我们应该回去告诉其他人。”
薇拉抿起嘴唇。“为什么?”
“因为——”
两个戴牛仔帽的男人,领着两个身穿牛仔裤和西部衬衫,绑马尾辫,嘻哈大笑的女人,朝他们的隔间走来。当这四人走近时,脸上不约而同露出迷惑神情——不全然是恐惧——随后便转向吧台走去。他们感觉到我们了,大卫心想。令人却步的一阵阴风——这就是现在的我们。
“因为这是我们的义务。”
薇拉笑了。疲倦的笑。“你让我想起以前在电视上推销燕麦粥的那个老家伙。”
“亲,他们还在眼巴巴等着火车来把他们接走呢!”
“也许真来呢!”薇拉突然的爆发把大卫吓着了。“那一直受他们赞颂的火车啊,那万福荣耀的火车啊,从来不搭载赌徒与夜归人的火车……”
“美铁列车好像不开往天堂,”大卫说道。他本以为能逗薇拉笑笑,但薇拉只是低下头,阴郁地盯着自己的手。大卫突然有所领悟,问:“你是不是还有事情没说?是对他们很重要的信息?对不对?”
“我们完全可以待在这里什么都不管的,何苦再费事呢?”她说。那语气透出的是任性吗?对于这一点,大卫十分肯定。“你是有点缺乏远见,大卫,但毕竟你还是来了。我好爱你。”说着又吻了大卫一下。
“对了,我还遇见狼了呢,”大卫说,“一拍手就把它吓跑了。我在考虑把我的名字改成‘狼见怕’。”
薇拉张大嘴巴,盯了大卫好一会儿,大卫当时就在想:要给我的爱人一次真正的惊喜,除非是我死了——这话还真不假啊!过了一会儿,薇拉猛地往椅背上一靠,开始放声大笑。一名恰好从旁边经过的女招待,失手将放着啤酒的托盘打翻在地,骂起脏话。
“狼见怕!”薇拉大笑道。“以后在床上就这么叫你!‘哦,哦,狼见怕,你好雄伟!好野性!’”
女招待瞅着自己脚下的一片泡沫烂摊子,像个上岸水手似的嘴里骂骂咧咧。整个过程中,她都和那个空隔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大卫说:“你说我们还可以吗?我是说,做爱?”
薇拉边擦干笑出的泪水,边回答:“感知和期望,记得吗?它们结合在一起,便无所不能。”她牵起大卫的手。“我仍然爱你,你也仍然爱我。不是吗?”
“在下狼见怕,还用问?”大卫反问道。他之所以还开得起玩笑,是因为他的感知还不相信自己已经死了。他望向薇拉身后的镜子,又看到了他们俩的身影。然后薇拉的身影消失了,只剩下他,手牵着空气。再然后,他也不见了。但他仍感觉在呼吸,仍然能闻到啤酒、威士忌和香水的味道。
来了个酒吧杂工在帮女招待拖地打扫。“感觉像是一脚踩空了。”大卫听到女招待说。通常已死的人会听得到这样的对白吗?
“我还是跟你回去一趟吧,”薇拉说,“但只要这家酒吧还在,我就不会在那个无聊的车站逗留,跟那群无聊的人待在一起。”
“好的,”大卫说。
“欧文·巴克斯是谁?”
“我会详细告诉你的,”大卫说。“还有罗伊·克拉克。但你得先告诉我,你还知道些什么?”
“他们大部分人我都懒得理,”薇拉说,“但亨利·兰德人挺好。还有他妻子。”
“菲尔·帕默也还不错。”薇拉皱了皱鼻子又说。“菲尔啊菲尔。”
“薇拉,你知道什么?”
“你自己会看到的,如果你真的看了。”
“你直接说不是更简单……”
显然不是。她突然起身,大腿紧贴桌子边,指道:“看!乐队回来了!”
大卫和薇拉手牵手回到公路,只见明月高悬。大卫对此十分困惑——他们不过才听了第二轮演出的头两首歌而已——可在满繁星的夜幕上,月亮竟已游升至天顶。而这还不算什么,有些尚待解答的疑问,更加令大卫感到不安。
“薇拉,”他问道,“今年是哪一年?”
薇拉想了一下。她的衣服被风吹得飘摆起来,就好像她仍然是个活生生的人一样。“我不太记得了,”她说,“好奇怪,是不是?”
“比起我想不起上次吃饭或喝水是什么时候?不算怪啦。如果硬要猜的话,你觉得会是哪年?快,不要想。”
“一九……八八?”
大卫点点头。他猜的是一九八七年。“酒吧里有个女孩,她T恤上写着‘克罗哈特春泉高中,03届’。如果她到了足够买酒的年纪——”
“那她应该是三年前上的高中。”
“和我想的一样。”大卫顿了顿。“已经二零零六年了,薇拉,这不可能吧?我是说,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了?”
薇拉还没来得及回答,他们就听到脚爪踏在沥青路面上的卡塔卡塔卡塔声。这次尾随而来的是四头狼,而不是一头。体型大的领头狼,正是在大卫来的路上遇见的那头。那身黑色厚密毛皮,走到哪儿他都认得出来。那狼的眼睛现在越发明亮了,映在双眼中的半月,犹如两盏沉在水中的灯。
“它们看见我们了!”薇拉喊道,声音里透着兴奋。“大卫,它们能看到咱们!”她半跪在残缺不全的白色车道线上,伸出右手,发出逗狗的声音,说道:“过来,小伙子!来呀!”
“薇拉,我觉得这样做不太妥当吧。”
毫不理睬,典型的薇拉作风。她看待事物的方式向来与众不同。当初就是她提出要坐火车从芝加哥去旧金山的——因为,她说的,想要尝试一下在火车上做爱的感觉。尤其是高速行进的火车还会有各种颠簸。
“来呀,大家伙,到妈妈这儿来!”
大狼缓慢靠近,后面跟着它的伴侣和两只……怎么叫来着,小狼崽儿?它的嘴巴(还有一排闪亮的牙齿)凑近薇拉伸出的纤细小手,有那么一瞬间,月光正好映满它的双眼,两只眼睛霎时变成了银色。然后,正当其鼻尖恰要触到薇拉的皮肤时,这头狼突然发出尖厉的吠叫,身体猛向后仰,几乎用后腿站立起来,露出了腹部白色的绒毛,同时前爪像打拳击一样在空中挥舞。另外三头狼立即四散跑开。大狼做了一个空中转体动作,夹着尾巴迅速朝公路右侧的灌木丛逃去,边逃边吠。其它三头紧随其后。
薇拉起身,可怜巴巴地望着大卫,看得大卫一阵心痛,只好低头避开她的目光。“我听歌听得好好的,你非要拉我出来,来这黑灯瞎火的地方,这下你满意了?”薇拉问道。“非要提醒我现在是什么样子吗?难道我知道得还不够!”
“薇拉,对不起。”
“现在还不用对不起,到时候再说吧。”她重新牵起大卫的手。“走吧,大卫。”
大卫偷偷看她:“你不生我的气?”
“有一点——但现在除了你我一无所有,我不要再没有了你。”
没过多久,大卫在路边又看到一只百威啤酒罐。他几乎可以肯定,那就是他曾踢了一段路,后踢进灌木丛的那只。此刻它又回到了初的位置……理应如此,因为他其实根本未曾踢过。感知并不代表真实,薇拉说过,但感知加上期望就另当别论了。两者结合起来,脑子里想什么就能有什么。
大卫再次把啤酒罐踢进了前方的灌木丛,等他们走过去再回头看,发现啤酒罐仍在原地;自从某个驾驶着皮卡的牛仔经过此处——也许正在赶往26酒吧——把啤酒罐扔出车窗后,它就一直留在这里。大卫想起《牛仔才艺秀》里——就是欧文·巴克斯和罗伊·克拉克主持的那款电视节目——他们管皮卡车叫做牛仔的凯迪拉克。
“你在笑什么呢?”薇拉问大卫。
“回头跟你说。看来我们的时间充裕得很呢。”
月光下,大卫和薇拉手牵着手,站在克罗哈特春泉镇火车站外,就像站在糖果小屋外的韩塞尔和格瑞特。在大卫眼中,车站那长型建筑外墙的绿色油漆,在月光下呈现为暗淡的灰色;尽管他知道墙上有用红白蓝色油漆涂写的“怀俄明州”、“平等州”几个字,但实际上已完全无法分辨。通向车站双扇大门的宽台阶一侧,其中一块告示板上,大卫留意到有一张护封着塑料皮的告示单。
“嘿,杂种!”帕默向他喊道。“有烟吗?”
“抱歉,帕默先生,”大卫答道。
“还以为你会带一包回来给我呢。”
“没见到小卖部,”大卫说。
“你待的地方也没香烟卖吗,妞儿?”帕默又问。他就是那种喜欢用妞儿来称呼姑娘的男人;这种男人太典型,如果你有机会跟他在八月那种桑拿天里共同打发一个下午,准能见到他推起头上的帽子,抹去额头的汗,还对你说:热倒不热,就是太潮湿。
“他们卖的,”薇拉说,“但我不能买。”
“为什么不能买呀,甜心?”
“你说呢?”
帕默在他削瘦的胸前抱起双臂,没有回答。车站里传出帕默妻子的叫喊:“我们晚饭吃鱼!一坡未皮一坡又起!我讨厌这里的味道!饼干!”
“我们死了,菲尔,”大卫说。“这就是为什么。鬼魂买不了香烟。”
帕默看了大卫几秒,大笑起来,在他笑之前,大卫已经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他早就知道了。“答应好的事情没做到的借口,我听过无数,”帕默说道,“但这是强悍的一个。”
“菲尔……”
车站里:“晚饭吃鱼!哦,真该死的!”
“孩子们,失陪了,”帕默说。“有任务。”说完就走了。大卫转向薇拉,心想她一定会说你还能指望什么呢,但薇拉正专注于台阶旁的告示板。
“你来看,”她说,“告诉我你看到什么。”
一开始大卫什么也看不清,因为护封塑料皮反射着月光。他走进一步,扶开薇拉,向左挪了挪。
“上面写着‘遵萨布雷特县治安官令禁止推销’,下面写的是——这个那个这个那个——后是——”
薇拉用手肘顶了他一下,力道不轻,说:“别瞎闹,好好看。我可不想整晚待在这。”
(事实明摆在眼前,你却视而不见。)
大卫将目光从车站移向映射着月光的铁轨。铁轨对面,远处有一座细高的白色平顶石柱——那就系台地,伙计,约翰·福特导演的老电影里粗现过。
目光再回到告示板,大卫终于看清了,并奇怪刚才怎么会把“闯入”错看成“推销”,这样的失误对投行家狼见怕·桑德森来说可是绝不可接受的。
“上面写着‘遵萨布雷特县治安官令禁止闯入’,”他念道。
“非常好。下面呢,这个那个这个那个底下写的什么?”
下面那两行字,大卫一开始还是认不出,在他眼中,那两行字只是毫无意义的符号。这是意识在捣鬼,因为他不愿承认所看到的内容,又找不到能够代替的无害字句。于是大卫再次将目光投向铁轨,这次他毫不惊讶地发现,它们不再反射月光了:铁轨已被锈蚀,枕木之间野草丛生。大卫再转头回来,只见火车站变成了一座衰败不堪的废弃建筑,窗户用木板封闭,房顶的瓦片也剥落殆尽。“出租车专用,禁止**”标示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布满坑洞的破碎路面。墙上的“怀俄明州”、“平等州”字样还能看得到,但也不过是残迹而已;就像我们一样,大卫心想。
“继续,”薇拉说——薇拉啊,薇拉,这个与众不同的姑娘,她能对眼前的事实明察秋毫,并希望你也能做到,尽管所见是如此残酷。“这是你的终考验。读出后那两行字,我们就可以上路了。”
大卫叹了口气。“上面说‘该地产已被征用’。然后是‘2007年6月予以拆除’。”
“给你个优。现在咱们去问问有谁愿意进镇去听脱轨乐队吧。我会让帕默往好处想——虽然买不到香烟,但我们不用交入场费啊。”
结果没人愿意去。
“她什么意思,说我们死了?她干嘛要说那么难听的话?”露丝·兰德问大卫。她的责备语气倒没什么,但她把脸埋进亨利的肩膀之前,眼中流露的神情却让大卫难过得想死的心都有(姑且这么形容吧)。她其实也知道的。
“露丝,”大卫说,“我不是故意想让你难过——”
“那就闭嘴!”她哭喊道,脸埋在亨利的灯芯绒夹克里,声音闷闷的。
大卫看到车站里所有的人都充满敌意地怒视着他,除了海伦·帕默。海伦夹在丈夫和莱因哈特女士(萨莉可能是她的名字)之间,正边点头边喃喃自语。被困的乘客三三两两站在荧光灯下……大卫一眨眼,荧光灯不见了,只剩下从封闭窗户的木板缝隙透进的支离月光,和矗立在微弱光线中的暗淡身影。兰德夫妇身下的长椅不见了;他们坐在积满尘土的地板上,身边有一小堆空的玻璃可卡因烟管——没错,看来毒品也流行到这偏僻的约翰·福特国度里来了——喃喃自语的海伦·帕默蹲坐于车站一角,在她附近的墙面上,有圈淡淡的圆形痕迹。大卫再一眨眼,荧光灯又出现了。墙上的大钟也回来了,刚好盖住那个圆形。
亨利·兰德说道:“你还是别在这里的好,大卫。”
“亨利,请听我说,”薇拉说。
亨利的目光移向薇拉,大卫在他眼神里看到了赤裸裸的憎恶。他曾经对薇拉有过的任何好感,现在已不复存在。
“我不想听,”亨利说。“你们别再烦我妻子了。”
“说得好,”一个头戴西雅图水手队棒球帽的小胖哥插口道。大卫记得他的名字好像是奥凯西,反正是个奥字打头的爱尔兰名字。“闭嘴吧,小丫头!”
薇拉弯腰凑近亨利,亨利稍稍退缩了一下,好像薇拉有口臭似的。薇拉说:“我同意大卫把我拉回来的唯一原因,是因为他们将要拆毁这个地方了!你知道什么是破拆球吗,亨利?你聪明的脑袋肯定能想象得出,到时候会是怎样的情景。”
“让她闭嘴!”露丝闷闷地哭喊道。
薇拉又凑近了一些,漂亮的瓜子脸蛋上,一双眼睛闪闪发亮,她说:“等破拆球完成使命,等渣土车运走了所有这座曾经的火车站——废弃火车站的残渣碎料之后,你们能去哪儿?”
“别再说了,求你了,”亨利说。
“亨利——老话说,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你是在自欺欺人啊。”1
1原文:DenialisnotariverinEgypt.英文的一句双关语,“de-nial”(否认)音似“theNile”(尼罗河);说“‘尼罗河’不是一条埃及河流”,就等于“否认”了明显的事实。形容一厢情愿地否认事实是无济于事的。
乌苏拉·戴维斯,那个一向对薇拉看不上眼的女人,这时也趾高气昂站了出来:“滚开吧,你这个讨厌的贱人。”
薇拉环顾四周,说道:“你们还不明白吗?你们都死了,我们全都死了,在这个地方停留的时间越长,就越难再离开了!”
“她说得对,”大卫说。
“当然,就算她说月亮是块奶酪,你也照样附和,”乌苏拉说。她是个相貌冷峻的高个女人,年近四十岁。“原谅我说脏话,但看你被她耍得团团转,像个下贱**一样,真让人恶心。”
达德利又爆发出驴叫似的笑声,莱因哈特女士则忍不住呜咽起来。
“你们两个这是在扰乱人心。”说话的是莱特纳,总是一脸歉意的列车长。他之前一直没有作声。大卫眨眨眼,片刻间车站再次陷入灰暗,只剩月光,莱特纳的头也仅存了一半,残缺不全的脸烧得焦黑。
“他们要拆毁这个地方,你们无处可去了!”薇拉急哭了,喊道。“他妈的……无处可去!”她双手攥拳,抹去脸上愤怒的泪水。“你们为什么不肯跟我们走?我们会带路的。镇里至少还有人……有灯光……还有音乐。”
“妈妈,我想听音乐,”小帕米·安德烈森说道。
“嘘,”她妈妈说。
“如果我们真死了,自己应该知道。”毕格斯说。
“他说得有道理,孩子,”达德利朝大卫挤了个眼,说道。“出什么事了?我们怎么死的?”
“我……不清楚,”大卫说。他看向薇拉。薇拉也耸了耸肩,摇头不语。
“你瞧,”莱特纳说道,“只是遭遇列车脱轨而已。这种事……唉,我本来想说随时会发生,但话不能这么说,就算在这种年久失修的铁道上也不会常见,可时不时的,特别在枢纽站上——”
“我们翻车呐,”帕米·安德烈森插了进来。大卫看向她,用心地看,霎那间看到了一具破衣烂衫的尸体,头发被烧光了。“翻呀翻呀翻呀。然后——”帕米的喉咙发出轰隆声,脏兮兮的小手先合拢,然后扯向两边:任何小孩子都会模仿的爆炸动作。
她似乎还没说完,但没来得及再开口,就突然被母亲扇了一巴掌。这一巴掌下手很重,打中小帕米的瞬间,她的嘴角冷笑似的歪向一边,露出牙齿,口水从嘴角缝隙飞了出来。她愣了好一会儿,不可置信地仰头看着妈妈,终于嚎啕大哭起来。尖厉单调的哭声,比她唱跳房子歌更令人难以承受。
“撒谎是怎样的,帕米拉?”乔治娅·安德烈森紧紧抓着孩子的胳膊吼道。指甲深深陷入了帕米的皮肤。
“她没撒谎!”薇拉说。“火车脱轨掉进峡谷了!我想起来了,你也是!对不对?你的表情!你他妈的表情透露了!”
乔治娅连看也不看,抬手就向薇拉比了个中指。她的另一只手还在前后拉扯帕米。大卫看到的却是,小女孩和一具烧焦的尸体,在拉扯间交替呈现。是怎么起火的?他也回忆起了翻车,但还是想不起着火的原因。之所以想不起来,也许是因为不愿想起。
“撒谎是怎样的?”乔治娅·安德烈森咆哮着。
“是不对的,妈妈!”小女孩哭着回答道。
母亲二话不说,拽着帕米走进了黑暗,小女孩一路嚎啕不止。
随之而来的是一段沉默——所有人都默默无声地听着帕米渐渐远去的单调哭声——然后薇拉问大卫:“够了吗?”
“够了,”大卫说。“我们走吧。”
“当心别被门被夹了尾巴!”毕格斯声情并茂地喊道,达德利咯咯尖笑。
大卫任由薇拉领着他走向车站双扇大门,菲尔仍倚靠在门道里,两手抱胸。大卫松开薇拉的手,来到坐在角落、身体前后摇摆的海伦·帕默身边。她抬起头,用浑浊、不知所措的双眼看着大卫,说:“我们晚饭有鱼吃。”她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到。
“我不知道晚饭是什么,”大卫说,“但这地方确实像你说的,有股发霉饼干的味道。”他回头看到其他人都注视着他和薇拉,灰蒙蒙的月光勾勒出他们的身影。当然,也可以让荧光灯再度出现照亮周围,假如有迫切期望的话。“那是长期废弃的建筑物里特有的味道,我猜,”他说道。
“赶快走吧,”菲尔·帕默说。“没人相信你们的鬼话。”
“不用你提醒。”说完,大卫跟着薇拉走出了车站。在他身后,传来海伦·帕默的声音,如同风的低声哀叹:“一坡未皮一坡又起。”
他俩再度返回26酒吧。这一夜来回算下来,步行距离总共九英里,但大卫一点儿不觉得累。他猜想作为鬼魂应该不会累,也不会感到饥渴。况且,似乎已不是同一个夜晚了。此刻悬在夜空中的是轮满月,像枚银币一样闪闪发光。26酒吧门前的***也是空的;左侧的沙砾地面***中,只停了几辆半拖挂车,其中一辆行驶灯亮着,引擎发出的低鸣令人昏昏欲睡。酒吧门上的招牌现在写的是:“夜鹰乐队周末演出带上爱人敬请光临”。
“好棒,”薇拉说道,“你会带我去吗,狼见怕?我是你的爱人吗?”
“当然是,也一定会,”大卫说。“问题是,咱们现在怎么办?酒吧已经打烊了。”
“我们照样进去喽,”她说。
“肯定锁着门呢。”
“只要我们想,就没锁。感知,记得吗?感知结合期望。”
他当然记得,所以轻轻一推,门果然开了。里面仍然弥漫着酒吧独有的气味,还混合了一股清洁剂的松木芳香。表演台空荡荡的,高脚椅倒放在吧台上,而风河山脉造型的霓虹灯依然亮着,可能是酒吧经理走时忘了关,也可能是因为他和薇拉期望它亮着。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些。空无一人的舞池显得非常宽阔,尤其被镜子墙又放大了一倍。打过蜡的地板倒映出吧台霓虹灯的山脉造型。
薇拉深吸一口气。“我闻到啤酒和香水味,”她说。“还有改装车的味道。真可爱。”
“你才可爱。”大卫说。
薇拉转头对大卫,说:“那就吻我,牛仔。”
于是在舞池边上,他吻了她。从亲吻的感觉判断,做爱也不是问题。完全可行。
薇拉亲吻了大卫的嘴角两边,然后退后一步说道:“去点唱机那选首歌,好吗?我想跳舞。”大卫往吧台尽头的点唱机里投入一角钱,点播了歌曲D19——弗莱迪·芬达版的《虚度的岁月》。外面的***上,拉着一车电子器材前往西雅图,此时正在小憩的半拖挂车司机切斯特·道森突然醒来,觉得自己听到了音乐声,但以为是在做梦,又倒头继续睡去。
大卫和薇拉在空阔的舞池中翩然共舞。他发现镜子墙里偶尔会有影子一闪而过,瞬间又消失了。“薇拉——”“先别说话,大卫。宝贝想跳舞。”大卫不说了。他把脸埋进薇拉的头发,任由音乐引领着他的脚步。他思忖着,如果从此留在这里,人们将会时不时见到他俩。26酒吧闹鬼的传言也会不胫而走,不过也不一定:因为通常来饮酒作乐的人,不大会在意闹不闹鬼这种事,除非是独自来喝闷酒的。有时,酒吧打烊后,酒保和后留下的女招待(资格老、负责分配小费的那个),也许会隐约有种被注视的感觉;他们会听到音乐声,尽管演奏已经停止,或在舞池边及门厅的镜子里——也许只在眼角余光中——瞥见一闪而过的人影。大卫心想,虽然他们还可以去找更好的地方,但总的来说,26酒吧也算不错。不打烊的时候,这里总是有人。还有永不停歇的音乐。他又想到了留在车站的那些人,当破拆球终击碎他们的幻境——这是迫在眉睫的注定结局——那之后,他们又将何去何从?大卫脑中浮现菲尔·帕默的样子,他在尽力保护惊恐得大喊大叫的妻子,不想让她被掉落的建筑碎片砸到,虽然她根本不会受伤,因为实际上她并不存在。大卫又想像帕米·安德烈森躲在惊声尖叫的母亲怀里瑟瑟发抖的样子;列车长莱特纳柔声细气地安慰大家要冷静,但他的声音完全被巨大的黄色工程车的怒吼掩盖,没人听得到;卖书的毕格斯拖着一条瘸腿努力逃跑,终失足跌倒;破拆球无情扫荡,推土机铲平一切,整个世界轰然坍塌。
大卫希望在那之前,他们等待的火车能够出现——结合期望,幻想成真——但他知道不会再有奇迹。大卫甚至希望,真相对他们造成的打击,能够彻底抹去他们,如同被大风吹熄的烛火,但他也知道事情不会如此简单。一切都不会改变:在推土机、渣土车和挖掘机离开之后,他们仍将束手无策地留在月光下生锈的废弃铁轨间,从丘陵地带刮来的冷风围绕着台地哀鸣,吹动丛生的杂草;在乡村夜空的群星笼罩下,他们拥靠在一起,继续等待着救援火车的到来。“你冷吗?”薇拉问他。“不冷——怎么了?”“你在发抖。”“可能有只鹅从我坟上路过,”他说。然后他闭上眼睛,拥着薇拉,在空阔舞池中继续跳舞。镜子里,他们的身影时而出现,一转身又消失无踪,只剩空空荡荡的酒吧,唯一的光线是山脉造型的霓虹灯光,悠扬的乡村音乐回荡其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