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送门2》剧情主题深度分析

All for science. 一切为了科学。

Portal2不是一个艺术品，而是一本神学著作，宗教经典，可类比于圣经和古兰经。他向我们介绍的神，就是科学，而且不同于某些异端，是原教旨主义，最伟大的无神论者和科学家们虔诚信仰的科学。和任何宗教经典相同，它包含如下的内容：

• 神（科学）（抽象存在） 
• 神的教义（科学能创造一切）
• 神的信徒（光圈科技）（也许还有黑山？）
• 崇拜神的场所（实验室）崇拜神的仪式（科学实验）
• 神授予信徒引发的奇迹（光圈科技开发出的各种黑科技）
• 神使，弥赛亚（GLaDOS）
• 弥赛亚不满人间黑暗而进行审判
• 弥赛亚构造新的神国（新光圈实验室）

通过这些内容，我们可以理解如下的问题：

• 如果信仰是人的根本属性，那么无神论者用什么填充他们的信仰？
• 如果无神论者确实信仰某些东西，他们是否会以狂热的言行表达他们的信仰？
• 如果无神论者会表达他们的信仰，那么他们做出了什么行动或制造了什么偶像？

答案呼之欲出。我们（无神论者们）无时无刻不在表达自己的虔诚信仰。我们相信科学能够救赎我们（心理学），饱足我们（工业），使我们达到永生（神经信息学），并解答我们的终极疑惑（理论物理）。尽管我们不了解其中的细节，但我们对科学家（神父）们的只言片语深信不疑。我们对自己的信仰无比忠诚，没有人能使我们改信，我们却不断地试图说服别人改信。我们和宗教信徒的唯一区别，就是我们相信的事情从物理上来说是“真的”。但从神学的角度，研究信仰和唯心的层面，我们的信念和宗教信徒毫无区别。

光圈科技，以比喻和夸张的手法（宗教经典常用）为我们塑造了这一切。整个旧光圈实验室都沐浴在神的荣光之中，狂热的子民们以各种录音和标识牌表达他们对神的狂信（She married，toScience），对未来的乐观（相信他们马上能开发出更黑的科技），挥霍无度地祭献神明（建造巨大的毫无意义的实验室），并对自己的小命漠不关心（石棉球体平均顶多只能让你少活几年嘛），整个一副狂信徒的末日光景。

在整个旧光圈实验室中，Cave Jonson的录音和各种写着实验注意事项的标语牌无处不在，这种等待人发现的细节描写，适于不贬不褒地将客观事实呈现给我们，是非功过任后人评说。在这之中我们看到了他们极度乐观又科学严谨的精神，对科学的极大推动，也看到了他们种种漠视安全规范和社会伦理规范的行为。半条命系列给我们塑造了一个这样的世界，我们熟悉的伦理非常稀薄，而握有巨大权力和信仰的科技公司们如同教会一样，可以随意定义社会规则。而光圈实验室的整个场景设计也在强化这种印象：宏伟，巨大，神秘，这都是构成神性的要素。有神秘的Keep Out牌子，难以捉摸的巨大实验球体和实验室，甚至在计划图上还画出了数倍于我们见到的巨大球体实验室，还有隐藏的神秘船坞。在科幻小说里常常出现这种巨大不明物体，但它们多是外星产物。而在这里，它是由受神感召的狂信徒，即使仅仅是人类，建造而成。与此同时，Cave Jonson和介绍信息对他们的所有科研项目谜之自信，轻描淡写地描述杀人的实验或把凝胶当作一种健康食品。当然，对于信徒来说，以神的名义牺牲人，那被牺牲的人应该感到无上的荣耀，以科学之名。

最后，光圈实验室濒临破产，Cave Jonson感到自己时日无多，他的做法是进行更加狂热的科学研究，透支公司资产购买月球岩石，不顾其毒性继续推进对传送枪的研究，并把他所有的员工强制投入实验。最后他们召唤出了GLaDOS。旧光圈实验室如同旧约，他们更为狂热并且与上帝的距离更为接近，但他们最终获判有罪，新时代到来了。

GLaDOS的塑造则神似耶稣基督，一方面她的塑造血肉丰满，由大量的言行描写勾画出了一个完整的人格。另一方面她又极度符号化，她整个人生都为了一个目标。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矛盾场面？因为比人性更为重要的主题，更崇高的对象出现了，科学的神性在她身上体现。她漠不关心地以科学的名义杀死了全部的光圈员工，却又饱含慈悲地唱出了Still Alive。试图在GLaDOS身上找出什么高尚或卑劣的人性，会困惑不已，因为她根本没什么人性，她具有的是神性。道德是不能用于评断神灵的，她只忠于自己唯一的目标，科学。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个目标是被强加上去的。GLaDOS一从王座上掉下去，就很快恢复了自己的人性，配上整部作品其他的部分，游戏史上罕见的塑造生动的角色诞生了。而Wheatley被安上王座上以后，他也开始神经质地为科学而兴奋。耶稣是否承受了比任何人更大的牺牲？杀人这一行为是对是错？不，也许对错对神是没有意义的，只有信和不信两个选项。

这就是一部圣经了——不，还差最关键的一点，审判和救赎。骑灰马者已经出发，天启将要降临，科学的力量将会救赎所有信者，For the people who are still alive. 

研究这一主题，有巨大的意义，因为它可能适于世上所有无神论者。但是，它又如此隐秘，以至于在portal之前从没有任何作品讨论过这个问题。全世界的科学家、科普作家和科学爱好者，都想办法用科学精神压制它，把它变成一个隐藏话题，以彰显自己和落后的宗教信仰的区别。科学精神告诉我们，科学和宗教完全不同，科学只注重实证，科学随时怀疑一切，随时准备推翻任何理论。但人真的能怀疑一切吗？信仰是流在我们血管里的本能，我们安全感的来源。真正没有安全感、怀疑一切的人都成了精神病，而无神论者们一个个满面红光，精神抖擞，丝毫不怀疑太阳明天还会从东边升起来。

科学精神是非常重要的，没有必要的怀疑，我们就无法取得科学的进步。然而，Portal2向我们揭示，怀疑和坚信并不冲突。因此我们理解，宗教要求我们不得怀疑，是出于政治的需要：在古代，宗教是重要的社会组织，而严厉有效的政治组织要求身心无条件的服从。但是，对于那些已经实现政教分离的国家，比如中国、印度和近代西欧，对宗教的思辨更为常见，对具体细节的怀疑和对整体的坚信是统一的。近代欧洲神学已经阐述了信仰与理性的纯粹形态以及其分离和共存：信仰是出自内心的需要，是不可讨论的。理性则是有对错的。但是，这样一来，为什么我们一定要信仰上帝呢？我们不能信仰更抽象的东西，或者现实本身吗？于是基督教上帝身上挂的历史包袱全部成了负担，最终黯然退场，而新的，现代科学成了人们虔信的对象。

于是科学出现了，此行为体现了科学的超越性。对于一般宗教来说是根本大事的神和信仰，对科学就是一个边缘的附带效果而已。甚至没有什么人记得它，没有论文或科幻小说描写它，除了portal2。但既然此问题已被提出，我们又怎么能说它不重要呢？

因此Portal2的故事剧情堪配伟大一词，可与真正的严肃文学高峰相比。伟大的思想，首先要从来没有前人提出过才能自称伟大。而大多数的游戏（可以扩展到ACG），不管自称剧情多么优秀，表达的各种深刻严肃的思想，其实早已被严肃文学和社会科学轮了个遍。这些游戏能做到的，仅仅是通过更好的多媒体交互体验对这些题目更好的再阐述而已。尤其是那些讨论人性的作品，是江山代有人才出，属于那种没有答案而非常易于反复讨论的话题，因此很多游戏选择这种话题来短平快地达到深刻主题。唯有Portal2不同，本文中的这个主题，从来没有被一部科幻小说或一篇论文完整探讨过，但它又真实、深刻、有意义。因此Portal2堪配伟大一词，甚至不必依靠它极为优秀的关卡设计，人物塑造或游戏性，仅靠这个深刻主题即得不朽。

Portal2的故事，在制作的过程中，想过这么多吗？不，我想他们没有想过这么完整的理论。想要挖掘这样下意识的观点，必须是像我这样同时有自然科学背景，神学背景和游戏背景的神经病才行。只有对神学有所了解，借鉴其理论，我才得以这么清晰地描述信仰的本质并提出这样的理论。不过，没有理论不代表不存在，信徒无需进大学研究神学也可以信仰上帝。阀门厂的理科死宅们，应该是非常相信科学，然后在创作一个科幻作品的过程中无意识地将这种感受注入剧本中了吧。因此它真实动人，GLaDOS的话语直达我心。

那么，为什么这个话题居然从没有人发现过呢？考察多数科幻小说的题材，我们可以得到相应的线索：现在（和过去）的科幻作品里，太空歌剧太多了，仅把科幻当作一个背景，而讨论的问题还是传统小说的那一套：人性，爱情，政治，等等。而Portal2则深刻探讨科学本身的性质，非坚定无神论者、受过科学研究训练的理科生不能理解。以此我们可以给软硬科幻下一个比较合理的定义：不关心科学本身的性质，把科学当背景，探讨传统的人文问题的，称为软科幻。而探讨科学本身的发展规律或为社会带来的深刻变革的，则称为硬科幻。从这个角度来说，硬科幻不受理解，是因为本身受众就比软科幻窄很多，只有理科生喜欢。科幻文学界又和传统文学联系太深，对硬科幻有所排挤。而新生游戏领域则不受这种偏见影响，最终诞生了Portal2这种经典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