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可能的反乌托邦——《Replica》没能做到的

反乌托邦并不限于某种固定的形态或套路。最开始，我以为反乌托邦的剧本，都如《1984》或《美丽新世界》那样，世界处在某个强权、死板而残酷的秩序中，剧本从头到尾，不断揭露出现实的面貌，以及一些人不懈却徒劳的反抗。后来，看到《V煞》（电影）将反乌托邦和大众喜好结合，创作出跌宕起伏的故事。再后来，看到《来自新世界》（动画）从东方伦理构建起的反乌托邦体系，不落俗套，非常有趣。

Replica至少从表现上说，与后两个例子一样，属于“新类型”的反乌托邦题材尝试。游戏过程面对的对象是手机，里面有着种种现代的功能比如应用商店、社交网络等。在玩过游戏以后，我觉得Replica可以算不错的休闲小游戏。问题在于，这样的题材本可以到达更高的高度。在游戏的设计中，我注意到了一些失误和缺憾，它们直接限制了游戏的表现，让它离神作的地位渐行渐远。尽管如此，人们对这款游戏的评价多数是好评，这一点放在后面说。

Replica最为遗憾的是，没有一个进行深入表现的角度。

容易想到的写法是像《1984》那样，对特定的社会体系如何运作，以及社会体系对人的影响，进行大篇幅深入的描写和讨论。顺着这样的思路，Replica甚至可以讨论《1984》中描写的社会模式会以一种什么方式逐渐接近我们，在那样的背景下社会如何形成一套自洽和严密的体系，反抗者在那样的社会中究竟是什么样的定位。可惜游戏并没有详细描述，只是很简略地说，强权十分强大，主角很弱小，反抗组织努力与强权抗争，我们现实社会的种种信息也正在被监控，迟早那样的日子会来临。这些都是建立在直觉上的结论，作为故事组成部分完全说得通（也方便读者的理解），但这样一来，设定就永远只能是设定了，架空的成分和现实的成分非但不能互相增益，而是互相削弱。更甚的，游戏还使用一些特别直白的语言，叙述一些较为浅层的要点，既沾不到深刻的光，也享受不到隐晦表达的美，十分让人遗憾。

说到此处，那么不去沾深刻的光，只去追求艺术美感；不去学社会论文，而去学小说和剧本，会如何呢？如果这样，我觉得需要在人物背景身份、人物关系和事件因果上更细致地设定。描写社会环境可能会牺牲人物的个性和选择，但放下社会的包袱，更着重地写人，从人与人的关系来反应社会，也不失是个好的选择。在Replica中有“互相伤害”的桥段，如果多花一些笔墨来写人物之间的关系，而后再用互相搜集证据、检举揭发的形式把旧关系毁掉，足以用来表达社会的残酷这一主题了。然而Replica中对人物的设定也太单纯了，甚至没有足够的机会来表现每个人是怎么样的人。按照现代流行作品的套路，人物之间的关系可以更复杂，甚至4885也可以和主角或其他人有某些关系，只是他出于各种原因背弃关系，服从于社会秩序。这样的走向也许不如上一段的深刻，也没那么具有反抗不合理社会制度的力量，但在水平超卓的剧作者手里，同样能写出精彩感人的作品，甚至还能借此讨论有关人类本性的问题。

上面两段的写法都偏向传统了。既然Replica提到了个人信息收集、大数据、广告推送这些，既不深入写社会也不深入写人也是可以的，这个时候故事需要侧重的就转向了技术。从技术的角度，反乌托邦有许多可以和赛博朋克共通的地方。两者都蔑视个人的价值，描写“邪恶”技术的大规模使用，平民的人生被某些势力，或是强权，或是商业巨头，所主导。但是Replica中的技术，不用说没达到赛博朋克那样技术主宰的观念，许多地方甚至显得有些传统。比如，在刚下载ToDo软件时，我的心中有一种自己的一切行动都即将被监控的“期待”，但在游戏过程中这种监控只是偶尔随着剧情需要表现出来，并没有更多的刻画，从而丧失了真实感。如果深入从技术角度表现，可以不用深入探讨社会体制，也不用故作深沉地“人文关怀”，而是从绝对的技术开始，主角的个人信息、行事风格、手机使用习惯等等早已被记录下来，在游戏中时刻提醒这样一种观念：你在技术面前一文不值。剧情中提到的刑罚，也可以摆脱水刑这些原始的东西，甚至《1984》中提到的电击都更体现技术的残酷。至于人工智能直接识别人脸是“好人脸”或“坏人脸”的未来计算机技术，也可以（谨遵计算机视觉教授嘱）纳入其中。

以上三点，社会、人物、技术，虽然互相矛盾，突出一样经常要舍弃另外两样，但只要深入一样，就能让Replica脱离小游戏，走向自成一派的反乌托邦作品。可惜这三点它都有些缺憾。由此同时带来第二个问题，即游戏内容的零散。

游戏中罗列了诸多文艺作品和现实人物的梗，比如1984、V煞、格瓦拉、黑客帝国等等。但是使用的方法，也像“玩梗类游戏”那样，偶尔在要用的时候用一下。在内容方面，也是如此，既写偏向传统的社会内容，又写现代的技术滥用，给人一种想要面面俱到却过于宽泛的感觉。说到这里，纯玩梗类也是个可以努力的方向，使用更多的梗，再加上适度愚蠢的反派、巧合频出的世界设定、带有幽默的对话和描述以及小题大做的精神，通过这些要素来不断消解反乌托邦题材的严肃性，成为一部不错的家庭欢乐剧。对了，根据赫拉克利特玩梗原则，人不能两次在同一个梗发笑，因此保证每个梗仅用一次。

虽然上面说了这么多“坏话”，但这和玩家纷纷给出好评并没有矛盾。就算不从玩家的角度说，讨论游戏本身，因为Replica本身设计为解谜游戏的形式，单纯考虑解谜的部分（谜题设计、谜题表现方式）它是过关的。因为深度上的缺乏，所以关于游戏的深入探讨也很难进行下去，而表层方面还是呈现出不错的面貌的，于是它得到不少好评也是情理之中了。

但我还是为Replica可惜，因为它本有潜力成为更高水平的作品。只能期待后来者在前人的肩膀上再接再厉，创作出真正值得称道的现实风解谜类反乌托邦作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