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艺术审美漫谈（中）：杜尚及后现代艺术

前言：

一个艺术家，平生没有做出几件有影响力的作品，甚至还一直抵制艺术、老是干些离经叛道的事；杜尚在大多数人看来，可能更像一个混混而不是艺术家。然而正如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画家德库宁(Willem De Kooning)赞叹的那样：杜尚一个人完成了一场艺术运动。自杜尚之后，西方艺术史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时代——后现代艺术时期。因此要想理解后现代艺术，最为关键的就是先要了解杜尚。

谈起杜尚，就不得不必须提及达达主义；要从杜尚谈到后现代艺术，还应该提及波普艺术、行为艺术、安迪·沃霍尔、约瑟夫·博伊斯等。但考虑到本文面对的群体，担心过多的名词会增加阅读负担，所以刻意将其避开，尽量选择直白的语言进行描述。同时本人仅作为一名艺术爱好者，相关领域的知识也极为有限，若文章有不足或者出现曲解，还烦请各位多多指教。

诸位在看完本文后，若还想更加深入地了解杜尚，请允许我衷心地推荐一本受用终生的书——《杜尚访谈录》。

（注：给《蒙娜丽莎》画胡子就是出自杜尚之手，游戏《时空幻境》里曾有彩蛋致敬）

杜尚生平主要事迹

杜尚于1887年出生于法国一个富裕家庭，两位哥哥也是当时较为有名的艺术家，良好的家庭环境使得杜尚很早就走上了艺术道路。但和其他艺术大师不同的是，杜尚早期的绘画作品并没有表现出很强的天赋，其风格也一直在印象派、塞尚和野兽派之间变幻不定。在18岁那年为了逃避兵役，杜尚临时抱佛脚学了一段时间版画，才勉强成为了一名艺术家。

1909年，22岁的杜尚第一次参加了巴黎的独立艺术沙龙，也是从那个时候第一次知道了立体主义[1]。随后的几年时间，杜尚以立体主义的手法先后创作了《下楼的裸女1号》和《下楼的裸女2号》[2]，大胆前卫的创作理念为他赢得了关注。

1912年，杜尚将作品《下楼的裸女2号》送到巴黎的独立艺术沙龙展出。没想到这个当时最为先进的团体，却认为这幅作品带有未来主义[3]的倾向，与法国崇尚的立体主义不符（这里需要告诉大家的是，法国立体主义和意大利未来主义在很多年内都是死对头），最终拒绝展出这幅作品。这件事成为了杜尚叛逆的开始，不久之后他就宣布退出法国艺术圈。

（《下楼的裸女2号》）

1913年，也就是被法国独立画展拒绝的第二年，同样是《下楼的裸女2号》在美国展出时，却引起了巨大的关注；再加上为了躲避第一次世界大战，杜尚最终选择移民到美国。到美国的同年，杜尚做了一个自行车轮倒置在凳子上的雕塑；两年后，他从商店买了一把雪铲送到了艺术展，将其命名为《断臂之前》。

在完成《断臂之前》的同年，杜尚发明了“现成品（readymade）”一词，开始向周围人推销这种理念，并逐渐得到了认可和关注。美国报纸上也开始有采访他的文章出现。然而就在杜尚声名鹊起之时，他又退出艺术圈了——这次是美国的。

《泉》拒展事件

有关杜尚退出美国艺术圈的事，涉及到杜尚生平最重要的一件作品，所以有必要拿出来重点讲述，后面讲解杜尚观念的部分也将围绕这件作品展开。

事件起源于1917年的纽约独立艺术展上。整个事件说起来倒也挺简单，只是杜尚又一件作品被拒绝展出。 不过与5年前巴黎拒展不同的是，这次完全是杜尚自己主动找茬。

当时的杜尚在圈内也算大师级人物，遂被邀请为纽约独立艺术展的评委；但杜尚不但没有领情，还打定主意要搞个大新闻。于是这个可爱的人利用职务之便，到街边商店买了一个男性小便池，作为参展作品从后台偷偷送上了展会。

（杜尚作品《泉》）

这个小便池就是杜尚最为出名的作品《泉》。杜尚给它起的这个名字也很有讲究，除了其中不言而喻的恶趣味外，还与另一幅新古典主义的著名画作——安格尔的《泉》同名（如下图），不能不说是恶意满满。同时为了避免名人效应，杜尚在小便池上面签上了“R.Mutt.1917”，杜撰了一个名为穆特的艺术家（还有一个说法是，展会的抽签结果是让R字母开头的艺术家排在展会最前面，杜尚作为“内奸”早早知道了这个消息；为了保证《泉》能排在展会最前面，故此杜撰了这个名）。

注：后来经过我个人验证，发现以上说法并不属实，杜尚与安格尔作品的重名问题，实际是因为翻译问题导致的一个谣言。杜尚的《泉》原文是“fountain”，意为“喷泉”；而安格尔的《泉》原文是“the source”，乃是“源头”，“源泉”的意思。

（安格尔《泉》）

即便这个展会是一个面向先锋艺术的公开展会，主办方面对如此“先锋”的作品也犯了难，艺术家们分成两派爆发了激烈的争吵。连独立艺术家协会的会长也看不惯这一作品，他对支持杜尚参展的著名收藏家沃尔特·阿伦斯伯格抱怨说：“您的意思是，如果一个人把马粪粘到画布上，我们也必须接受?”阿伦斯伯格的回答是：“恐怕我们必须得接受。”然而最终反对的声音还是占了上风，协会虽然没敢明面上拒绝，但展览期间还是把这件作品扔到了隔墙背后。

不久之后杜尚悄悄退出了纽约艺术圈。而这一次的退出更为彻底，杜尚余生不仅没有再加入过任何艺术团体，甚至都没有在公开场合抛头露面，过着近乎隐居的生活。更不可思议的是，杜尚似乎完全放弃了艺术，把他最大的热情投入到了国际象棋中，甚至还特地为此写过一本棋书（要知道杜尚一辈子只写过一本书）。可以说后半辈子的杜尚完全不像是一个艺术家。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离经叛道、不把艺术放在眼里的人，艺术却反而对他另眼相待。在杜尚隐姓埋名四十年后，艺术界又毕恭毕敬地把行将就木的杜尚请了回来，并将他一举捧上了神坛。杜尚不仅被尊为“后现代艺术之父”，直到杜尚离世半个多世纪的今天，整个西方现代艺术都还在沿着他的思想轨迹前进。

由杜尚重新审视艺术

相信无论是谁，在初次见识到杜尚的所作所为时，都必然会对他的行为感到困惑，更无法理解杜尚究竟何德何能，可以在艺术界拥有如此之高的地位。如果以这个社会惯常的价值观念去看待杜尚，他的行为自然是荒谬无比、不值一提；然而，只要你愿意抛弃那些一成不变的刻板印象，再下一番功夫去了解的话，就会发现杜尚的行事虽然看似荒谬，实则饱含深意。

要了解一个艺术家，最好的办法就是了解他的作品，所以让我们先从杜尚最著名的作品《泉》入手。

在前文里我们曾经说过，杜尚提出了一种名为“现成品”的艺术观念。所谓现成品，意既把身边随处可见的人工制品，经过简单加工甚至不经加工就直接拿来作为艺术品的做法。毕加索在1942年曾用废弃的自行车鞍座和把手组成了一个牛头的形状，这件作品就属于现成品的范畴。

（毕加索《牛头》）

不过毕加索创作《牛头》，至少还进行过动手组装，而杜尚直接从商店买来签个字就完事了，真的能算成他的作品吗？要知道在杜尚之前，哪怕再激进的艺术家，至少也承认艺术品应该由艺术家自己创作完成，而杜尚连这最为根本的一点都否定了，那艺术家还有什么存在价值？难怪有不少人曾指责，杜尚把别人做好的东西当成自己的作品，毫无疑问是剽窃和抄袭。

一般人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是可以理解的，不过若想了解杜尚、了解后现代艺术，就不能这么武断地下结论。对此杜尚自己当然有一套合理的解释，不过为了更好地理解他的观点，请先思考一个问题：什么是艺术？

这里并非是让大家回答这个问题。仔细想想，为什么我们难以对这个问题下结论？有人说要归咎于杜尚，当然确实和他有一定关系；但我认为还有另一个层面的原因，那就是艺术的定义总在被艺术家们改写。

“艺术(Art)”一词来源于梵文，在数千年前其代表意义仅仅是“做”。到了古希腊时期，不仅骑马和烹饪可以被称作艺术，柏拉图甚至把商业称为“盈利的艺术”，艺术意味着一切高技巧的行为和产物。后来随着艺术家与教会产生联系，人们开始普遍意识到艺术家们进行的是一项创作，且他们的作用是不可替代的，艺术家的社会地位有了提高，“艺术”便附带了一层神圣、崇高的意味。到了杜尚之后，艺术的概念又和以前不同了，不过具体的部分我们后面再说。

总而言之，“艺术”的涵义不是一成不变的。一般人对于艺术的固有印象，大多来源于周围人影响，以及少数流传极广的艺术品所给予的影像。但既然艺术的定义随时可能发生改变，这种固有印象就不能当做绝对的标准；真正有权利决定什么是艺术的，自然还是艺术家了。

（杜尚和《自行车轮》）

如果你能接受上面的观点，那么再理解杜尚的想法就容易很多了。无论是小便池亦或其他现成品，其实都是杜尚一个观念的缩影：那就是他认为艺术品的价值不在于艺术品本身，而在于它能够引发观者的思想。

在我的上一篇文章中，曾提到现代艺术中存在“审丑”的概念，但审丑其实也是引导人们重视另一个方向的审美，从本质上来说并没有脱离审美的范畴。但到了杜尚这里，审美的观念就完全被抛弃了：一个小便池你如何才能评价它的美丑？恐怕唯有荒谬才能形容了。

所以纠结这个小便池美不美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杜尚的目的根本不在于此。之所以这个小便池和我们平常厕所见到的小便池不同，不是因为它的造型有什么特别之处，而是因为杜尚把自己的思想赋予了它。当他宣称这个小便池是艺术品的时候，逼迫所有人不得不思考一个问题：这个小便池可能是艺术品吗？为了解答这个问题，总得从艺术品的角度重新审视它。就这样，仅仅是一个称呼的变化，杜尚就轻易地将小便池原本的标签撕下，将之包装为格调高雅的艺术品，“使人们用新的角度去看它，原来实用的意义已经消失殆尽，它却获得了一个新的内容”。

当我们忘了它是小便池、忘了它是生活用品、忘了它跟厕所和男性***的联系，抱着艺术品的观念重新审视这个小便池，它在我们眼中（心目中？）的形象便完全不同了。也许就有人会觉得它造型流畅大方，不失为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当然也可能有人认为它仍然没有什么意思，不过这都无所谓。我们更应该关注的，是这个小便池带给我们的另一层思考，是我们曾经反复提出的那个问题：什么是艺术？

（杜尚与裸体女模特下棋，背景是杜尚的作品《甚至新娘也被光棍汉剥光了衣服》）

如果“小便池”是艺术，还有什么不是艺术？如果没有什么不是艺术，那就什么都是艺术。如果什么都是艺术，也就意味着什么都不是艺术。如果什么都不是艺术，那么，艺术也就只剩下了对艺术本身所发出的质疑和追问[4]。

借助这个小便池，杜尚对传统的艺术观念进行了彻底的讽刺和批判。他否定了雕塑和绘画、否定了艺术的美、否定了艺术家的创作功能、否定了艺术本身；然而在彻底的否定和毁灭艺术之后，艺术却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和可能。

自此之后，艺术没有了雅俗之分、没有了古今之分、没有了内外之分，一切曾经出现过的艺术都可以成为艺术家挪用的对象。艺术的形式不再局限于绘画和雕塑，一切物质甚至非物质的存在，都可以用来承载艺术家的思想。如果没有杜尚，音乐、电影、戏剧、舞蹈、文学等等形式，都不可能被视为与雕塑和绘画同等的艺术，我们也更不可能还有资格讨论所谓的“游戏艺术”了。

不可否认的是，杜尚给艺术界带来自由的同时，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在杜尚之前的时代，艺术的历史好比改朝换代，新的潮流取代旧的思想；但在杜尚之后，则变成了春秋战国、诸子百家，各种艺术流派共存于世，就连古典艺术也得到了回归，但谁也无法真正地成为主流。不过这种混乱并非代表艺术的退步，而是因为整个艺术界都处在一个迷惘的发展期；究竟谁能超越杜尚，再次为艺术打开道路，那就不是现在的我们所能操心的了。

（杜尚晚年在纽约公寓）

下期预告：

让我们把话题拉回到游戏这边。此时我们已经有能力回答上一篇文章最初提出的那个问题：游戏是不是艺术？如果你能接受杜尚的观点，那么游戏毫无疑问就是艺术。然而这并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如果小便池是艺术，游戏也是艺术，那么游戏跟小便池就没有什么区别，争执这个粗浅的话题是件很无聊的事。相比于讨论“游戏是不是艺术”，我认为更应该重视：为什么我们会如此执着于“游戏是不是艺术”这个本该无关紧要的问题？

下一章的内容将围绕这个问题展开，并将引用和探讨杜尚更多的思想，同时把“游戏艺术”的话题彻底完结，敬请关注。

注释：

[1]立体主义：由毕加索与布拉克受到塞尚启发后提出。其创作理念通俗地讲，就是把画家对物品的上、下、左、右等多个角度不同的印象，统统拼贴到一个平面上。

[2]《下楼的裸女2号》：杜尚曾经在一个搞摄影的朋友那里看到了一张重复曝光的底片，底片中连续动作互相重叠的现象，给了杜尚很大的启发。在这幅画里面，很多连续的人像叠加在一起，并被分割成很多平面色块。

[3]未来主义：受意大利“未来主义思潮”影响而产生的画派，全盘否定传统艺术的价值。特别强调运动和力量，热衷于用重叠的形体和连续的层次以表现动感。

[4]该段摘自广州美术学院教授冯峰的文章《杜尚的<泉>：什么是艺术》